曹興誠：收藏家談美感與藝術
美感與藝術，過去西方哲學家曾有許多探討。像兩千多年前的柏拉圖(Plato)、十八世紀的康德(Kant)、十九世紀的黑格爾(Hegel)等等，都是美學理論的大師;不過以前的美學理論今天大部分都已被揚棄。過去西方的哲學家善于邏輯推理與數學演算，例如大哲學家笛卡兒(Descartes)同時也是解析幾何的發明人;萊布尼茲(Leibniz)則與牛頓同時發明了微積分。哲學家這種理性分析的能力使得科學突飛猛進，造就了今天的科技奇跡;然而理性分析用于美感及藝術就顯然不行。所以二十世紀意大利的哲學家克羅齊(Beneditto Croce)就說 : 藝術是直覺與抒情的表現，不必依附于邏輯、理念與推理。從此，美學與藝術就自理性主義走向非理性主義，由注重內容轉向了注重形式。
哲學放棄了美學的理性探討以后，科學與心理學卻走了進來，繼續理性的研究。科學讓我們獲得了有關眼睛的構造、功能、與大腦如何溝通等知識;而型態心理學(Gestalt Psychology)家則探索出了許多視覺的規律。根據這些研究，我們知道，人的眼睛不只是用來「看東西」;眼睛主要的功用是探索環境，然后對環境中的危險或機會做出判讀。我們看的目的，是尋找跟生存有關的重大信息，絕非為了欣賞美景。
圖1
圖2
圖1. 這兩個字，大部分人都會讀成貓( The cat)，而如果我們把其他字母拿掉，我們看到前面T跟E 中間的H，跟后面C與T之間的A其實一模一樣(見圖2.)。為什么我們會把前面的讀成H，后面的讀成A?因為唯有如此，我們才能讓這個句子有意義。所以，眼睛看東西，不只是單向地接收光波，它還會修飾看到的形象，讓形象具有意義。
圖3
眼睛對形象的修飾、整理，是有規律的。圖3. 顯示了六條豎線及六個圓點;我們眼睛看的時候，會把圖像看成三對平行線及兩組的三個圓點。把接近的形狀當成一類，這個叫做「接近律」。
圖4
圖4.顯示了一堆L形與T形。我們的眼睛會把這些形狀分成左、中、右各三堆形狀，這種依形狀的相似度來分類的規律，稱之為相似律。
圖5
圖5.顯示了一個圓與矩形重疊(如A)。這個圖形，我們眼睛會假設它是一個圓與一個矩形的重疊(如B)，而不會把它看成復雜圖形的組合，如圖C或圖D.。這種力求簡明的判讀，稱之為簡單律。
圖6
圖6.A顯示一條直線與曲線的交叉。我們不會把A圖當成B圖，也就是說，我們眼睛會把直線繼續當直線，曲線繼續當曲線，不會突然把曲線想成了直線。這個規律，稱之為連續律。
圖7
圖7.左邊顯示的是一個圓，有兩個斷口。我們眼睛不會把這個圖形當成兩個半圓，而直接會把它看成一個封閉的圓;這叫封閉律。圖7.右邊大家都會看到一個三角形;而其實三角形根本不存在。這是由于封閉律的作用，所以人人都「看」到了這個不存在的三角形。
圖7.顯示的封閉律特別有趣。它証明我們的眼睛與視覺往往自有主張，并不完全接受大腦的指揮;大腦說沒有三角形，眼睛或視覺偏說有。那到底誰對誰錯呢 ?
一個好的獵人，看見動物的足跡，就可以判斷動物曾經在附近出沒。我們眼睛看到的三角形，即使現在不存在，它也一定存在過。因為如果不用三角形來蓋住三個圓，圖7右邊的圖形是畫不出來的。由此可見，眼睛是對的，眼睛的判讀能力有如偵探，具有極高的智慧。
我們如果常接觸三度空間的雕塑，就會發覺，今天照相機不管多么先進，拍出來的雕塑品，跟人親眼看到的雕塑品，總有差別。其中原因應該就是眼睛有思考，看的時候有判斷;而照相機只能被動的接受光波，是無法思考或判斷的。
圖8
圖8.我們看到三個圖形。這三個圖形中的正方形是一樣的，可是正方形越接近ㄑ形，正方形的右邊看起來會越短，形成了向右倒的梯形。主要的原因，是我們的眼睛想藉正方形右邊的變短，來平衡ㄑ形右邊的變寬。圖8.說明，我們眼睛對「平衡」是很敏感的。
以上介紹的這些型態心理學的發現，讓我們了解，人類對形態的解讀有共通性。這樣，我們談美感才有意義。如果沒有這種共通性，那某人覺得美的東西，另一個人卻可能覺得丑;美丑變成極端主觀的、可以各說各話的，那談美感就漫無標準、缺乏意義了。
「美感」該怎么定義呢 ? 其實很簡單，美感就是「好看」。那甚么又是好看呢?如果說，好吃就是讓我們的味覺愉快，好聽是讓我們的聽覺愉快;那好看當然就是讓我們的視覺愉快。
人類的味覺、聽覺、視覺，都經過長期的演化，其歷史比人類的大腦皮質都要早。這些感覺能力可以說都是先天的，也就是與生俱來的;只要具備人類的基因，就有這些相同的本能。以吃東西來說，雖然大家口味不同，但只是程度上的差異。任何食物，如果太咸、太苦、太甜、太辣，大概都沒人喜歡。所以大家差異的只是程度，沒有基本的不同。
因此人類的美感是有共通性的。某個人覺得很丑的景象，其他人大概也不會覺得好看。譬如一個人受傷瞎了一只眼又沒做整容，留下血肉模糊的一個洞在臉上，那任誰看了都要嚇一跳。所以，談美感，我們就應該找出讓我們看起來舒服愉快的元素。具備了這些元素，人人看了都覺得舒服，那就是美;違反這些元素，大家看了都不舒服，那就是丑，就不美。我這篇文章就是要提出跟檢討這些元素，讓大家對美感能有比較一致的看法。
今天許多書都在談美與藝術;可是這些作者通常沒有先認真去定義甚么是美?何為藝術?而這兩者是完全不同的概念。在缺乏定義的情況下大談美與藝術，結果可能帶給讀者的困惑比解答多;所以我在下篇會針對美與藝術，分別予以探討。(全文待續)
（編輯：白偉）